舍口塘村的华伯伯曾经在鸡毛换糖的路上跋涉了两年,走在他前面的是他的父亲。父亲用货郎担籴米粜货,在义乌纵横散布的村庄乡镇里辗转,用拨浪鼓和粗简的糖饼向每一户的人家交换可以养家的一分一厘。
有一天父亲把这副货郎担架在他肩上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大半辈子的风尘苦旅已经负在肩上,不知何时卸下,不知何时归来。
父亲细声慢气地告诉他走进人家的村子里如何与各色人等周旋,如何拿捏力度晃响拨浪鼓吆喝——不该让人恼了但需得把自己吆喝出去。说到要翻过的几条山路时十分艰难,老敲糖人不得不拿出图纸,用结着厚茧的指肚给儿子比划那几条自己走了半生的敲糖路。把这一切都说完了,父亲又从担子里拣出一张火车票。终点站不是义乌,父亲特地多买了一站路,义乌就成了过路站,检票员检票时不会撕掉票根,这张票就这样被保留使用了五年。那时候的火车票没有日期,也许是生活给这些苦行者的通行证。
“撑起货郎担,担子离地不过三寸高。”华伯伯回忆着自己就这么蹒跚地迈出了家门。走到车站的时候,他的目光扫过匆忙的人群,从此他的生活会在这里无数次地重新开始。火车上他谨慎而拘谨地把货郎担卸在角落,并不敢去占据一个座位,他和自己谋生的担子蜷缩在一起,惶恐地期待每一站的停靠。检票员过来了三四趟,有时候只是经过,他也会下意识地用汗湿的手攥紧过期的车票,笨拙地尽力摆出波澜不惊的表情。
父亲的线路要走七天,他的线路要走八天。若是想在敲糖路上碰头一次,需要他一天赶上两天的路程。刚离家的孩子实在思念亲人,咬牙闷头硬是靠着脚力追上了时间。和父亲坐在一起,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路上的一切,攥着火车票时的惊恐、头回开张时的羞赧、地头蛇老油条的欺侮……林林总总,一个刚刚长大的孩子第一次挑起货郎担的自豪、苦楚、委屈太复杂了。父亲只是笑,一样样地告诉他如何去化解。不知道在这山谷河川之间有多少这样的父子交接着生活的经验,的他们的谈话若是记录下来,一定是义乌近代城乡变迁的珍贵史料。可惜这儿只有凄厉的山风,话出口就飘散了。
头一次在外面过年,他走到车站看着回家的车一辆一辆地开走,他只消一抬腿就能迈上车,可是过年这十天,生意最好货路最广,他迈不出这窝囊的一步。在委屈和矛盾的清泪里看着最后末班车开走,他默不作声地收拾好货郎担,消失在温暖的万家灯火里。晚上他躲在山间的歇脚处,在黑暗中睁着眼,迷迷乱乱地回想着一个个车站,一个个面影,一辆辆绝尘而去的班车。千年故土上回响着自己年年月月的脚步声,这些义乌敲糖人是义乌农村神经系统里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在山川大海之间把这些乡俗民情活络起来。
那张一直沿用的火车票还是被查了出来,已经被手汗浸得发黑。华伯伯无奈而释然地笑着:“当然罚了好多钱,回家大哭一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