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是深的,深得像时间本身的一道褶皱。两旁的霓虹灯与车马声,到了巷口,便像遇着一道无形的屏障,陡然静息了下去。我只凭着一丝心念的牵引,踱了进来。路灯是昏黄的,光晕一圈一圈地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像些陈旧的梦。就在这光与影的交界处,我瞧见了那家店——没有醒目的招牌,只在一扇剥落了少许漆皮的木门上,悬着一块小小的木板,用朴拙的字体写着“南山旧书”四字。窗子里的光,是那种老台灯才有的、暖洋洋的橘色,勉强照亮了摞得满满当当的书籍,仿佛一个疲惫却温和的守夜人。
推开门,顶头便是一阵“叮铃”的脆响,原是门楣上悬着一只小小的铜铃。这响声,不像现代商场里电子提示音那般尖锐急促,而是圆润的,带着些许铜质的余韵,仿佛在宣告一位客人的到来,又仿佛在轻声提醒着书海深处的主人。
店里的空气,是另一种稠度。那是一种由纸张、油墨、岁月以及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潮气混合而成的味道。它不呛人,反倒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一双温暖而干燥的手,轻轻拂去你从外面带来的满身尘嚣。四壁的书架,高得几乎要触到天花板,书籍们挤挤挨挨地立着、躺着,有些书脊上的字迹已模糊难辨,烫金的封面也褪了色,显出一种安于命运的谦逊。
店主是位清癯的老人,正伏在角落的灯下修补一本散了线的书,听得铃响,只从老花镜的上缘抬起眼睛,对我微微颔首,便又低下头去,继续他精细的针线活计了。那神情,不像是在做生意,倒像是在守护着一个庞大的、沉睡着的灵魂家族。
我放轻了脚步,指尖从一排排书脊上缓缓掠过。这哪里是在浏览书籍,分明是在检阅一段段沉默的历史。每一本书,都曾是一个世界的中心。它被某个人在灯下反复摩挲,被夹进一枚代表思念的书签,或许还在空白处留下过激动或质疑的眉批。而如今,它们静默于此,曾经的悲欢都收敛了起来,只余下纸张本身轻微的呼吸。我抽出一本泛黄的诗集,轻轻翻开,一枚早已干枯压平的银杏叶,悄然滑落。我俯身拾起,对着灯光,还能看清它那细密如血管的叶脉。赠书的人与收书的人,如今又在何方呢?这小小的叶子,便成了他们之间唯一幸存的信物,而它所见证的故事,却已永远地沉入了时间的海底。
在这里,时间仿佛失去了它线性的流速。它变得迟缓,甚至开始打旋、淤积。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变得极其遥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闷雷。我忽然感到一种奇特的安宁。在这方寸之地,一切的喧嚣与浮躁都被那厚重的书卷气隔绝了。成功与失败,得到与失去,似乎都失去了斤两。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存在,与无数伟大的、平凡的灵魂比邻而居,他们不说话,却给予你最深厚的包容。
不知过了多久,我将那本夹着银杏叶的诗集轻轻插回原处,仿佛将一个秘密重新归还给历史。向店主道别时,他再次抬起头,脸上漾开一个浅浅的、理解似的微笑。那门上的铜铃又“叮铃”一响,我走了出来,重新踏入夜色里。
回望那扇亮着暖灯的窗,它像一艘夜航的古旧船只,正载着满舱的智慧与遗忘,静静地,驶向更深沉的梦里。而我,不过是它偶然渡过的一个乘客罢了。身上虽未添一物,心里却仿佛被那沉静的光,熨帖得平整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