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阵活了许久的风。
多久？忘了。
我是那阵走了许多路的风。
多远？也忘了。
我是那阵看了许多风景的风。
好看么？不知道。
那我与你说说吧，说说我看到的。
市无归处
离春节还有十来天时，广州的气温来了个断崖式降温。有雨——我的老朋友，我与它打了个照面便继续在这个城市里游荡了。
广州我来过许多次了。我发现，这个城市越来越不欢迎我了，有许多高楼——它们就这么直直地劈开我的身体——我怀疑他们是故意的，我忍不住笑了笑，这些人是不知道我是不会死的么？
我就这么走着，伴着路上的人一起。奇怪的是，即便天气冷到骨子里了，也毫不影响这些人类逛街的步子，甚至不影响他们像身旁的人露出脚脖子。
看起来很有风度。我喜欢跟这些年轻人走在一起，叽叽喳喳的，也就不那么孤独了。
我看见前方有一个拾荒老人，他蹲在一家时装店外，我看不出来他冷不冷，眼睛失了神，四肢也一动不动的，跟富人们经常去欣赏的雕塑一样。若不是他后来躺了下来，我都怀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是哪个厉害的雕塑家的作品呢。若真是，那该是无价的了，那么逼真。
至于外观——这个职业的人该有的样子他都有。那家店里应该开着暖气，不然女店员不会在仅有几度的天气里穿着不厚的工作服。她一定很敬业，不然不会那么细心地为假人模特穿衣服：拉好衣袖，拍平褶子，将羽绒服的帽子弄平居中。再不然，就是有强迫症吧。
老人的后方——或许偏左一点的地方，刚好是女店员所在的位置，二者存在于同一平行时空里。
不知道他看到我没有，应该没有吧。他盯着的那处马路空无一物，我无法留下我的痕迹。
我便走了，去了另一处。
池的秘密
又走了许久。
当看到那口经常能看到一个小孩的池塘，我就知道，这个地方我来过。我曾以为这池塘里有什么了不起的财富，不然——这小孩怎么总盯着这池塘。我想等着，等到他跳进去寻宝的那天。可是，一年过去了，我吹醒了春草，刮落了黄叶，他也仍单单地坐在那而已。
我失了耐心，便走了。
没想到，我又到了这处地方。那我再等等吧。
他的眼望着水的中心，像是要穿过那水，去探寻黄金的具体位置。当然，他看不到。去年我离开前，我发现了关于他的秘密——他的右眼处于将盲的状态，虽然并不轻易能看出来。我还曾为此得意过，以为只有自己看出来了而已，后来才知道，他的家人也知道。这是当然的，毕竟是朝夕相处的亲人，我这么安慰自己，也就不因跟别人共同知道了一个秘密而沮丧了。
他还有个弟弟，模样差不了多大，但是眼睛是跟正常人一样的。他们的家人也知道，所以这算不上是个值得我窃喜的秘密。
我曾随着他回家过，在他家门外徘徊。
他进了屋，我的视线随着他的步子进了去。我看到了他的家人们，但他们好似没有看到他，难道眼疾是遗传的？
一声斥责打破了我的疑虑，他们还是能看到他的。
“你又去哪了？天天不着家，就知道往外跑！快去把你弟弟的鞋子给洗了！眼睛睁大点，刷干净！”那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
“知道了，奶奶。”小男孩抬了抬眼皮，又很快地垂下了眼眸。
他拿着鞋走了出去后，我看到那个被他称为奶奶的人俯下身子，摸着弟弟的头，眼里不显一丝一毫刚刚的凶狠。
这令我十分沮丧。原来小男孩有眼疾的事除了我这个旁边者和当事人知道之外，他的弟弟、父母、奶奶都知道，除了毫不相干的外人，谁都持有这个秘密。
我忧郁地离开了，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哎呀，我的宝贝孙子哟，你这眼睛可要好好的，光宗耀祖的责任可就担在你身上了！你可别像你那生下来就废了一只眼的哥哥一样……
走之前我到池塘那看了眼他，就当是告别了，虽然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来了又走了的事。他在那认真地刷着鞋，身上穿的衣服跟我头一回来到这的时候的一样，只是没有当初的那么鲜艳了而已，不过，之前那会儿也已有些淡色了，这会儿只不过是更淡了而已。我靠近他的时候他哆嗦了一下，露出的那一大截脚脖子偏暗色的。
这下，他一定知道我来过了。
人间烟火
我又混混沌沌地走了些地方——反正我也不生不死的，闲下来也是无聊透了，索性就不作歇息了。
走到哪？不知了。对于我来说，地名失去了它的意义，哪哪都差不多。
我看见一家简陋的小餐馆，厨房里烟雾缭绕，店里的桌椅都正在发挥着它们的作用——现在是夜宵时期，用餐的一个小高峰。店里的服务员忙碌着，一个记账，两个炒菜，一个洗菜，剩下的两个招呼着客人，各有各的忙。他们是一家子。
屋外的水龙头漱漱地流着，好似谁的那被割破了的大动脉。我猜他们肯让水这么不计成本的流着，一定是切去了出水口与水表的连接，我带着满满的自信走进了些瞧，嘿，还真是！我怎么知道的？我在别处见过，这好像是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
这哗啦啦的水不过表自然就不收费了，我还曾由衷地感叹过人类无穷尽的智慧。但转而一想，又觉哪里不对劲，这水没了水龙头管着，自己又停不下来，这不就背离了这上头说的什么“节约资源”的名头了嘛？罢了，反正人类总有许多我不参不懂的事，这前后里外矛盾的事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阴阳学说吧。
看着这些流水我总觉得有些许亲切感，就像当年在某座青山上看了许多天的泉水一样，那些从土缝里冒出来的清流让我觉得分外惊喜。不过，这里的水的周围少了青草泥土的装饰，有的，是能抑制生命从土里冒出来的水泥。
入夜更深了，我也就不作停留扰人清梦了，反正山里多的是这番景象。
尾
有人说“人间不值得”，却又有人试图长生，我跟这世界共生，存在了万万个春秋，还是参不透人类，他们的喜怒哀乐和各色的欲望像张错综复杂的网，无数个结点组成了他们的生活，或有意义，或无意义。
我看过傲立的穹顶之上的雪莲，看过生长在沙漠里的用五年时间生长、花期仅有两天的依米花，看过许多许多，内心由最初的悸动到现在的毫无波澜，这需要一个过程，然后有了现在这么个悲惨的结果——对万物万事无感。
我是真不理解那些追求清心寡欲的人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如果他们真的像我这般活透了又活不到头的话，会不会像我一样不理解他们曾经的追求？大概会吧，毕竟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如果可以，我倒想像这些人类一样，先活个几十年，再跑到奈何桥上喝个孟婆汤，重头来过——当然，也不知道人们口中的这么些个神鬼物什存不存在，反正大概是这个循环。想分得人类的几分贪嗔痴念，带着生动的情绪去谋所求所想，品品人间百味。
我羡慕人类，人类羡慕我。他们说我代表着自由，可是，我怎么会是自由的呢？如果没有飘飞的头大，飞舞的落叶，有谁知道我来过？如果无所凭借，我将不复存在。
我怎么会是自由的呢？
我会一直活着，步履不停地活着，继续无声地见证花开花落地美好和生离死别的悲欢。
下一站是哪里？会见到什么人？会遇到什么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