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的第三年，按照惯例，过年要去老家待一天，和家里的长辈吃吃饭，唠唠嗑，更多的是去见见一年未见的众多同辈和小辈。许昌平自从身患残疾一来，再未出过这个养育他的小县城，以前天南地北到处走，现在只能却困于一隅，度过往后的几十年。

这一年大雪降下来的第三天，绵延的山，高高低低，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奶油一般，第一抹微亮阳光的照在这奶油上，大山越发光亮，圣洁。许的老婆一大早便开始忙活，收拾东西，准备给老人的礼品，老家嫂嫂让带的菜啊，纸钱啊，衣服啊，每年都不大相同。

等许摇着轮椅出门，老婆已经包了一个面包车，后备箱里塞满了各样东西。只等他上车了，老婆走过来从后面推着他到了车门边，一个弯腰，双手一搭一台，一个一百四十多斤的男人就上了车，司机是这一片的熟人，“妹子，你这个臂力，这十里八乡的男的怕是都没几个比得上你，老许有福哟，是不是？老许。”老许憨憨的笑笑，点头看着自己的老婆“有福，有福”，残疾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自己的老婆却也学会了怎样照顾一个残疾了。

因是初雪过后，弯弯绕绕的水泥路上扑上了一层薄雪，车轮驶过，留下的一道道黑印合在了一起，现在路上已经没了白雪的空间，和着不知从哪迁移的泥土，润滑水泥路。老家在群山里面，山半腰，到了中途，车轮开始被雪包围，几次打滑，许都紧张的攥紧拳头，心里打鼓，经过那事儿以后他愈发害怕死亡。

山路很长，离家越近，驶过的车几乎没有，许想着怎样跟家里的同辈讲话，他们虽在外奔波，每年赚的盆满钵满，过年是最好的炫耀时机，想当初自己也是到处说大话，说话只管把调往高处扯，就没自己开不起的玩笑，面子不能丢。老婆一直和司机聊着过去一年的事情、现在发生的事情，像谁家的谁谁回来啦，以前谁家结婚办酒席啦，谁家又抱了大孙子啦。一年发生的事儿太多了，谁数得完。 终于到家门口了，外出来接他们的是家里的几个小辈，个个精神焕发，脸上带着笑，唤他三伯，一年不见，家里的小辈个个都又成长了许多，好似一个个春笋长成了翠竹，变化颇大。进了老屋，年迈的父亲提着开水壶走过来，说回来啦，自己到处看看吧，你兄弟在你屋后面给你找了点儿柴，给你堆后面了啊。想来是给老人们砍的柴，分过来的。许是家里的小儿子，上面两个哥哥，老人最宠的也是小的，他们搬出去的时候，百般不愿，却也劝不住，儿媳妇执拗，大城市终归好过农村。

进了屋，两个哥哥坐里屋聊天聊地，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几辈在礼貌叫过三伯之后就围着打游戏，大哥给家里新置的暖炉正热，一如往年，热热闹闹的。

女人们在厨房忙活，男人们在里屋坐着，时不时听厨房女人们喊叫帮忙才起身。瓜子、花生、小柑橘、糖、饼干，里屋吃得满地都是，许摇着轮椅做在大桌子前，不过去掺和他们的嗓门，只一个人磕瓜子，偶有两个小辈过来和他一起玩手机，或许因为许的年龄并未与他们差多少岁，代沟也不大。

今年有点不一样，一直喜欢往厨房里窜的老婆，坐在自己跟前，刷视频，仔细一看，她连做饭的围裙，套袖都未带，穿着得体干净的衣服，像是来拜年的，时不时与自己说话。

“你今天怎么不去厨房帮忙啊，事儿那么多，你不去，嫂嫂她们不得说你啊”。

不会，她们忙得过来，我闲着的，就几个菜，我去掺和什么。

“做不做是一回事儿，去不去是另一回事儿啊，你好歹做个样子啊”，许压着声音。

哎呀，她们真不要我帮忙，推我出来呢

“好嘛好嘛，你回去煮给我吃，现在休息会儿”

…

聊着聊着，暖炉旁的哥哥们安静了，时不时往这边瞧，本来不远的距离，硬是瞧出了几十米的感觉。许向老婆使眼神，他俩瞧啥呢

老婆：不知道啊，我俩今天很奇怪吗，不都跟前两年一样嘛。

终于，大哥忍不住过来了“老三啊，你在嘀咕啥呢，我以为你在看手机吧，你手机关着摆面前，是不是悄悄说我们话呢？”

许一脸懵逼“你没事儿找事儿呢，谁说你俩坏话，有本事儿了不起啊，看谁都在谁你小话呢”

兄弟几人本来就不和，一挑事儿就吵。

老二插嘴“老三，你说话能不能不夹腔夹棒的，大过年的，你这说话不中听啊”

“不中听你别听啊，谁叫你听的”

嗓门一大，把厨房的女人们，坝子烧水老父亲都给引过了。

“怎么了，大过年的，你们又吵，能不能过个安顺年，年后你们吵不行吗”

“老三一个人在这嘀咕我俩坏话呢”大哥第一个不服气。

“眼瞎啊，我和我老婆说话呢，谁闲着说你”许顶着他们的眼神更不服气，压着满肚子的火气。

突然之间，个个都不说话了。

一个嫂嫂出来“弟妹在哪呢？”

许更火大了“你也眼瞎了，这么大个活人看不见，怪不得瞧上了老大”

说完，屋里的人更沉默了，老大老二眼眶泛红，两个转过身去了，只盯着屋顶。

老父亲过来，蹲在他面前“儿啊，哪有你老婆啊，你再想想她在哪？”

老许听这话，盯着老婆，想反驳，却发现她慢慢的不见了。是啊，老婆已经变成了亡妻，先自己一步走了。

终于，全屋子安静了，开始个忙个的，今年反常的安静的过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