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中独我一人耳，窗扉半掩，暝色入楼。自试甑为茶，嘉木留香，一啜一饮，精神倍长。攲身窗沿，目外云卷云舒，青青欲雨。未几，骤雨初至，留茶俯仰天地颜色，自作一番思量。
雨者，水从云下也。是其苦苦凄凄，或淅淅沥沥，或薄暮潇潇，或点点滴滴，风景不殊，颜色凄异。此神鬼哭者，雨也；梨花杀者，雨也；人情离者，雨也；骆谷霖铃，雨也。故人生奇者、叹者、去者、哀者，皆阴雨也。
念昔蒋竹山聊作听雨之词，犹新记忆。词曰：“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昔读此时，味同嚼蜡，而今顾临此词，骤生感慨。言红烛罗帐，床笫之欢；言断雁西风，远游之劳；言鬓已星星，离合之悲。意境相叠，人生之奇者、叹者、去者、哀者，竟复如斯。顾临章阕，一咏三叹，少年已此，岂不悲哉？
撑伞入雨中，清色恁凝愁。感及此身，悠悠孤孑一人。漫步随性，若同醉酒，不知归处。逍遥歌之曰：“我自惯一人，游世无凭需。容颡可寂頯，御气任泠风。快哉困于世，呜呼悲欢同。”行之歌之，游之笑之。似至郊野，辽阔无色。
忽得一郊扉，檐壁色泽尽褪，颓然乎比吾，惹余近前驻足。此一寺耳，年久失修，然壁间小字隐隐，庭间石碑尚存。壁间残字云：“善知识！自性能含万法是大，万法在诸人性中。若见一切人恶之与善，尽皆不取不舍，亦不染者，心如虚空，名之为大，故日‘摩诃’。”此禅宗六祖语也。余于释教一事，徒存考据，而无信仰，虽平生偶读佛书经籍，亦只止于粗揽其形态。今偶得经中小语，转念思想，难于忘却。大者，含藏万法矣，世间万理，本居于心间。善恶之念，得失之慨，起乎心间，寂乎心念。故不取不舍，本是一物，此大者，此大也。若余心为大，执著自失，宇宙生灭，或可无染。今之心中狂痴，或近于道，不大耶？此吾之失欤？
暮色已起，自取道往还。余思之仍不下，顾老、庄之语，余痴学之而自胜，期坡仙老而超然，然一腔妄念，或本是贪痴不悟相也。此雨之下，喜乐湮灭，乃吾惑于阴睛，困于奇叹去哀？若“万法在诸人性中”此乎？
街角肆坊尚未打烊。二三孩童嬉戏于道，皆不持伞，相顾玩笑。一童作张口吞雨状，一童作雨泞打滚状，一童作雨中奔跑状。或齐呼同伴，或齐唱好雨，尽为童稚像。余自摇头嘲笑间，忽而猛醒。孩童之雨，欢乐之雨也，而余之雨，凄苦之雨也。雨本此雨，心性殊异，故此然也。孩童至真，或本明于诸相乎？而吾失却其真，空自烦恼于一时之事态乎？此便“万法在诸人性”乎？
雨声渐寂，夜色临及。街头转角忽而歌唱不绝，欲见其影，而只得其声。无可奈何，乃细听其词，词曰：
如梦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