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秘密了——也许，在外出跑步或者下班回家的路上，在小区门口的某次心血来潮，才会把他拯救出日复一日的滚石上山的坚持之中。

一觉醒来，他就能抖落身上生活的泥沙、疲惫的汗水、贫困的落叶，重新回到十四岁那年。

那时的他瘦弱单薄，无论是父亲载着他坐在自行车后座去银新乡等大巴车进城，还是周六半夜应酬结束楼下翻江倒海然后轻脚回家，从玉海下车，步行穿过一道沟，七八公里的山路，娘做的黑布鞋磨破了，他都是信心百倍的。

像是一个渺小的巨人，走在地球仪上似的。

南边目力可及的是有着神奇烟雾的月亮山，北边有看不到头的公路延伸的省城，都是神话故事一样的存在，那些离他十几公里、几百公里、几千几万公里之外的世界，有着怎样的房屋、河流、饮食和说话的腔调，都让他着迷得要死。

孤陋寡闻，限制了他的想象。

广夏新村似乎在春天才通电，他说不过是秋天有急于先富起来的人趁着月黑风高偷剪了电线呗，他们小村子的又重新拥抱了漫漫长夜，不过煤油灯会经常烧掉头发，有时候也会烧掉眉毛，他不羡慕。

某年，他娘在闽宁集上给他买了一顶帽子，草绿色的军帽，像他爹爹之前放炕头不让他偷戴的那顶，里面绷了一根从扫帚上抽下来的竹条，戴着不怒自威，感觉自己前途无量，他当然喜欢，晚上写字也会戴着——她娘总把写作业叫写字，以至于到现在传到我这辈，也爱叫写字。完了偷看小说，捂嘴嘎嘎笑不留神被煤油灯的劣质火焰烧焦了帽檐；这让娘愤怒，他悲伤。

缺电，不可能有电视可看；缺吃的，几个兄弟姊妹围着土灶台抢着舔瓷碗边上的猪油，最后以因把碗脆个稀碎得了老爹爹的一顿狂揍而收场；缺课外读物，传来传去的也就是几本残臂缺尾的武打小说和几册偷藏浅尝爱情的琼瑶；也缺煤油，八九点就得吹灭它跳跃不定的稀疏光亮，即使从同班家里好的同学那里借来几本洋气玩意儿连环画，也不能在一个晚上读完。

他总苦恼。

现在他讲还是城里好啊，冬天暖气充沛，能穿着T-恤衫在大房子走来走去，看着大电视上各种绕眼睛的节目，是他十四岁那年没有想过的事情。村子里，无论炕有多热，屋子里的气温都是低的，除非你把自己囫囵地包在被子里，露在外面的都会有刺骨的寒冷劈空而来，他说着不禁打了个冷颤。我听得奇妙，在心里悄悄猜，如果配上音乐，是不是就叫冰与火之歌。

不过他说，他还是想以前在广夏新村真真切切又结结实实的日子，爱十四岁这个年纪就遇到的那群踏踏实实又一往无前的人们。

我问他为啥。

“那个时候日子那么难哩人咋都不害怕不后退嘛。”

我也不理解。

他娘不买这账，总有个观点让我新奇——那些动辄说自己热爱乡村的人，大概率是回村不用干活的人。你想啊每次在农村的大大小小庆典酒席招呼里，总是大嫂二姐三姨四姑娘们，“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这些人从没有享受的份儿。那些抒情的人，既没有恻隐之心，当然也不用干体力活。要么穿着贵重的大衣躺在炕上抽烟指指点点，要么端个小板凳坐在火炉旁和村里的闲汉或混得挺好有头有脸的人物搭腔扯淡。

听出来了，他娘这是见过几分的。

零七年，他开着单位的二手车，带着老父亲在乡间闲逛。答应翻一年，横下决心买辆新车，做无用的漫游，至少，把西海固的诸多无名的山丘和村落做个探寻。

过年一个契机他带着爹娘踏上了老路，前年还精神饱满，这两年衰老的痕迹愈发明显。

爹爹隔着车窗指这指那，上下嘴唇时不时碰在一起叨咕点啥，我都知道了，每次来他都像是第一次见。他边走边叹，这年不如我小时候咯，没味儿。

“当你啥都不缺的时候，年，自然就没味儿了。”爹爹撂下这一句，头别向一边，不吭气了。

车开出了小山沟沟，上到了视野开阔一马平川的沈阳快速路。我们总互相告诫，无需矫情着怀旧，没有新时代的季风，在村子里过着的只会是物质和精神都捉襟见肘的生活，在土地上如何翻转都不会折腾出青霉素。

临走了，他问，爸，你还想吗？

——不想了，不想了，走吧。

——我们这代选不了的，孩儿们就别在这黄土坡上鞠躬尽瘁一辈子了呀。

愿深厚的黄土，最终能接纳我们的劳碌，良善，以及，平凡的一生所能创造的最大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