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以为这是通往世外桃源美好路径,涓涓细流潺潺绕过山脚,不断跌宕,持续下降,或许它最终会干涸,一如人最终落地成盒。
她脸上的褶皱像隧道,是她的一辈子里告诉我对一段平凡几十年里的追与舍,田间的暮色像厚厚的被,盖在她陪我度过的童年时光,我没法不去回望这些,我没法不去通过这趟褶皱隧道。
雨簌簌落在隧道里。
村庄留住了人,她会依旧兴致勃勃地扛着锄头去开荒地,会大声地在田野里询问邻家的收成情况,会带着扁担上山去拾柴砍柴再用麻花绳捆着挑回家,会习惯在夏日清凉如水的拂晓去察看水渠的灌溉情况,会准备米酿和水酒哪怕喝的人可能今年不回来,会挂好大块大块的鱼肉和熏肉,会跟着炊烟把鸭子从水田里赶回家,会把做好的豆腐脑凉粉送去别家,即使现在的孩子不爱吃这些,会习惯去小河边洗衣服并且要用砧木捶打,会用一贴膏药镇住满膝酸痛失落。繁忙的乡野和持续长大的孩子,房子的瓦甚至没等到那个每年都来换它的人。她有比这个年纪更强健的身体,丈夫被疾病击倒在十年前的一个午后,她依旧守着一些东西不肯放,像守着一口井,守着无人了解的滋味。我想走进她,我说我会走进她。她依旧不舍得告诉我缺席的那些日子里她未做好准备的时刻。她只是默默地在我多次离开时抓一把自己煮的瓜子放入我的背包。
村庄留不住人,母亲说农田被征用了,村子将修平成方便的环城公路,原本种着油菜的整片田野被拦腰截断,再过几年大货车会从姨妈家的菜园旁呼啸驶过,忧虑以后姨妈家的蔬菜表面全沾上灰尘后还算不算是绿色蔬菜,但好像除了我没有人关心这件事,包括姨妈,因为更好的日子好像在挥手了,只是我没有看见。征用款很快下来,村长召集大家在礼堂里签字领走各家的钱,我听母亲说。至少变化是表面上看不出来的,姨妈家隔壁的小杨要去县城读书,车叔把建房子的钱还了正在愁孩子在街上读书的学籍问题,日子实在蒸蒸日上了,母亲说。她也要走了,15分钟的摩托车程,县城新家到这口井,新家有明亮宽敞的客厅,没有这里的鸡鸭和柴火灶,到县城去。跟随一个小家,跟随因为孩子存在而永恒可追的挂念和陪伴,跟随一艘永远需要她的船,跟随原来也把自己当岸的船。她说搬家是琐碎的,她说那多久再回来一趟,她有太多的牵挂,小孙子开学在即需要做饭照顾日常,县城新家布置的很好,母亲说还在等什么直接住进去。她没留住村庄,她走了,带着需要人照顾的丈夫。三天里我想着我跟她说点什么,好让她放下执念,可实际上我什么都没说,我走不进她,因为她困在井里,而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不知道更好的标准是什么,生活总是会抛出大大小小的难题,而我,竟一个也答不上来。
水往低处流,人有时候也需要找降落。这不是一座落后贫苦的村庄,拆迁的政策不会掀起大波涛,但确乎岁月轮转被算上了,我把它搁在云烟里,还能做那样的梦:大水淹上了岸,我紧抓外婆的衣衫,却只闻槌衣声在七月里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