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故事就在此刻终了，黑夜笼罩大地，这意味着一天的结束，或许也意味着福贵漫长的、如同霞光般变幻难以预料的一生的终点，全书也在此刻画上句号。

余华的文字在眼前流动，一页又一页，我也一步又一步走近福贵的一生，做一个旁观者、倾听者、经历者。福贵的一生摇摆在活着和死去之间，经历过太多次垂危，见证过太多亲人的离去，活着，或者说死亡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于是我不禁开始想：活着和死去，是共存的吗？就像哈姆雷特思考生命的方向：“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

下意识地，我们会想到：活着的反义词是死亡。但或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死亡与活着本就是共生着的对立统一的关系：死亡的前提是生命的诞生与存在，而活着本就是走向一个生命的终结。或许作者早就在书的字里行间暗示着这个道理：县长儿子的出生却间接导致了有庆的死亡，苦根的呱呱坠地伴随着凤霞的骤然离去；当福贵和家珍日渐老去、头发也花白，凤霞与有庆却日渐长大，挑起家庭的担子。生命确是在这样的命运的交叠中周循、延续和变幻着的了。

在福贵的话里，一个人死去叫做“熟了”：“就跟梨那样熟透了该从树上掉下来”。梨者，离也。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盈亏会有时，死别却是永恒。人死去了，便再也见不到了。苦根年纪小，并不懂得死是怎么回事，他答应着报丧的人：“知道啦”，却还等待着死去的爹来接他回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还不来领我。”原来，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又或许生者并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正因如此，即使死去，却也因为在世上活过而活着。那是老人福贵口中呼号着的黄牛的名字；是老全擦干净的每一张战友的脸；是家珍趴在福贵背上对一双儿女的心心念念；是二喜跪在床上流下的泪水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人死去了，可他们活过，因此他们不仅是泥土地里冰冷的身体，更是亲人心中的永久的牵挂与记忆。就像电影《寻梦环游记》中所描绘的世界那样：“供奉的遗像使牵引家人回家的通道，驻留的记忆时保持亡灵存续的神力，热闹的音乐是唤醒思念启封的药引。”相见是因为想念，存在是因为记得。

在那样的时光，命运如同儿戏，福贵的生活轨迹一次又一次产生巨大的波澜，一次又一次被逼入墙角。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而活着？明明如此艰难，明明充满痛苦，明明亲人一个又一个离去，明明所有的美好都被击碎成烟粉，只余苦难与哀嚎。

当福贵、老全、春生躺在坑道里，长夜漫漫似乎没有明日。几千伤号呜呜哀嚎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雪花落下来，天太黑，我们看不见雪花，只是觉得身体又冷又湿，手上软绵绵一片，慢慢地化了，没多久又积上了厚厚一层雪花。”极端的寒夜、死亡的威胁、痛苦的哀吟如同冰冷的潮水浸透福贵的身体和心灵，他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想着凤霞抱着有庆坐在门口，想着娘和家珍。“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过气来，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样。”

因为有牵挂，因为有美好的期盼，所以思念，所以坚强，所以坚持，所以活着。因为期待墙角外的晴朗，因为身边的同行者，因为生命的坚韧与顽强。

这是小人物的故事，却也是那一个年代百姓命运的缩影。

生命如此脆弱又难以预测，我们究竟怎样活着？当生命成为悬崖边摇摇欲坠的滚石，活着的感觉才无比强烈。面对困苦却咬牙坚持，面对命运的波澜仍然接受，这才是活着。

如今阳光正明媚，我们面对着的是这样无限和广阔的未来，请记住我们正在活着，满怀希望、满怀爱意的才算活着。否则，活着，却也不算在世间活过。

正因如此，生命才璀璨如歌。